小时候我很贪玩,整天和庄子上的小伙伴变着戏法玩。要说经常在一起的,莫过于丁香花和她的弟弟了。丁香花家起先住在叫做车院子广场般的地方,靠人家庄子外墙搭成的草房里,后来和我家住在一起。我从记事开始认识的人,恐怕就是丁香花一家了。丁香花比我大两岁,个儿也比我高出不少。细细溜溜的身材,发*的头发,两条不粗的辫子,总是规矩地垂在耳后。黑黪黪的长方脸,薄薄的嘴唇,大大的眼睛。但不知怎的,让人猛乍一看,她的眼睛总表现出惊恐、疑惑的神色。她很会说话,却很少抢先开口。
我家有一块地,紧挨着我们的院子。地边水渠上有三棵杏子树,其中一棵树身粗壮,树冠很大且有几个大枝是平展展长着的。每到夏天,浓密的杏叶把太阳光遮去一大片,我和丁香花以及各自的弟弟妹妹,经常在这儿玩耍。丁香花爱打秋千,可就是上不去大杏树,把秋千绳拴不到树枝上。每到这时,她就叫我蹲在树下,踏着我的肩膀,我鼓起一口气站起来,她就抓住树枝上到树上把麻绳拴好。在她的指挥下,我们就轮流着打起秋千来。日子一天天过去了,杏子也慢慢地长大着。当长到拇指大的时候,馋嘴的我们就想吃了。我已经学会了上树,就和丁香花上到树上。树下的几个小的伸着脖子仰着脸望着杏子,嘴里不住哥哥姐姐地叫。于是,我和丁香花就为他们摘那些毛茸茸的绿杏子,边摘边向地上丢。他们趴在草丛中,像小鸡寻食似的争抢起来。
我们爱杏子,也爱那些个圆圆的、为我们遮挡太阳的杏叶。有时我们就仰脸躺在树下松软的沙沟里、细草间,看那些闪着银光的叶片儿。看着看着,有时会有一丝半点的水珠儿掉在脸上、嘴里。那些水珠儿,掉在脸上凉凉的、掉在嘴里甜甜的。我们就张开嘴巴等那些凉凉甜甜的水珠儿往嘴里掉。多不容易啊。我们并不寂寞,在等待的过程,还能欣赏那些忙忙碌碌的吊线虫。那些个灰色的、细细的丝线,垂直向下吊着,丝线尽头又垂着一条绿色的小虫。不知怎的,眼看着丝线和小虫快要落地了,那小虫却又向上去了。小虫上去了,丝线也不见了。看着这些小东西把自己吊上吊下,我们可开心啦。
丁香花爱干净,她更喜欢她那两条不粗的小辫子。每当她的弟弟妹妹睡着在树下,她就悄无声息地梳起头来。她一手拿个小圆镜,一手拿着半截木梳,嘴里还噙着一节红头绳,专注地、一下一下地梳弄着并不散乱的头发。随着动作,她那细眉下的大眼睛,黑黪黪的长方脸,就在树荫下一明一暗,有时我就被惹笑了。她扭过脸问我“笑什么?等我梳好了还有你哩。”我说“我才不叫你梳呢。”“哼,不叫梳也得梳,这可是大舅母交代的呢。”她的妈妈和我同姓,庄子上的上一辈她都叫舅舅,她称呼我父亲为大舅舅,所以把我母亲叫大舅母。那时候我的脑门上留有膏药片大一块头发,脑勺上又有一条小辫子。她的头梳好了,我还是不愿意梳,她就认真说:“能行么,不听话明天我去拔野葱野韭菜,你不准跟我。”一听说不要我跟她,我只得乖乖地让她梳起来。丁香花一面向手心吐唾沫,一面往我的头上抹,很快就梳好了。
野葱和野韭菜都生长在沙滩上,形状、味道跟葱韭一样,只是它们长的低矮纤细一些。夏秋季节,阳光充足,雪山上的水就昼夜不停向下流。庄稼地不缺水,多余的水就流到草地和沙滩上。平时光秃秃的沙滩,不几天,野葱野韭菜伴随着杂草野花就长出来了。丁香花干啥都是一把好手,她拔野葱抉野韭菜速度很快,我们都赶不上。有时候,她喊叫我们到马莲滩苜蓿地,检拾蘑菇地软发发菜去——这些都是家乡的特产,吃起来很香。每到这时,她就像个小小的统领,我们就前呼后拥地跟着她去了那里。我们跟她去干活,倒不如说是去铁路上好玩。因为铁路路基下有圆筒形的水泥涵洞,可以在那里头乘凉玩耍,更是为了在那洞子里边听过往火车震响的轰轰声,大着胆子猜想洞子被火车压垮后的情景。同时那里有哗哗流水的北河,可以在河里洗澡……
那一天中午,我们一群孩子在杏子树下玩,丁香花又提出为我梳头,我坚决反对。理由是大人梳头用的是胡麻水,我不想用她的吐沫。丁香花说,那算了,我今后晌去马莲滩,你不要跟我,我也不帮你照管牛和驴。我听后又慌了,只得叫她用唾沫梳头。
夏天的河西走廊最美丽。祁连山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。这时候就连没人经管的河边那一片草地,经过整日里雪水的滋润,也成了绿的田地,花的海洋。每年秋夏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,成群结队吆牛赶驴去那儿放牧。丁香花家没有大牲口,他们姐弟两个就吆赶着几只羊,背着背篼,提着粪铲到那儿放,每次来回路上都帮我照管牲口。在一大片草地上,只要把牲口赶到那儿,就不用操心了,因为那儿距离庄稼地远哩。孩子们一滩一堆玩起了各自的游戏。丁香花最爱玩的是解绞絆。一根细细的线绳子,在她那灵巧的小手上,翻来套去,能变出无数个花样。解绞絆得两个人。丁香花把绳子套在双手上,由我来解。所谓的解,就是把她手上套成的花子,再套到自己手上,就这样反复套过来套过去,越套花样越多越复杂。开始几套简单的,我还能勉强应付,到后头复杂了,我就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了。每到这时,丁香花就用她的下巴为我指点。她看着我傻乎乎跪在面前,两只手笨拙地在空中绕,就笑了。她用那毛茸茸的额头顶我,不小心,就被她顶翻在地上,于是两个人大笑一阵,继续重来。
清清的细流缓缓悠悠在草地上流淌,牛羊牲口无拘无束地吃着那些鲜嫩的苜蓿和野草。一次,丁香花对我和她弟弟说,我们来个抓老鹰玩。我们笑她把话说错了,不是我们抓老鹰,是老鹰抓小鸡。丁香花让我和他弟弟躺在地上装死,等老鹰上钩。她交代说,你两个要装像哩,要一动不动哩,还得睁开半个眼睛往天上看,看着老鹰真的扑下来,扑到离你不远了就“唿”地坐起来,把老鹰吓个毛跟头,那可好看极了。我两个不愿意,害怕老鹰真的把人抓破了,都说那太危险。丁香花无奈,只得自己躺在草地上装死。我们好奇地立在高处,远远地看她是怎样把老鹰吓一个毛跟头的。好久了不见老鹰飞来,就在我们不耐烦时,从西南方向有一只老鹰扑闪着大翅膀飞过来了。就在它快要飞过丁香花躺着的地方时,它又盘旋起来。开始圈子绕的很大,后来就越来越小,同时,发出“激灵灵”的叫声。起初它扇动着翅膀悠悠地飞着,后来就展开双翅,停在了丁香花上空。突然,那只老鹰像箭一般俯冲下去。这时,我们都为丁香花揑了一把汗,老鹰真的把丁香花当成死娃了、丁香花真的睡着了?就在老鹰马上扑到她身上时,只见她猛一下坐起身来。那只老鹰不是被吓了个毛跟头,而是在距离地面很近的空中打了个趔趄,好像快要跌落到地上。老鹰被吓坏了,急刹车收住翅膀,慌慌张张地飞走了。
我们无不佩服丁香花的胆量,围住她夸奖着赞美着,她突然笑了,高兴地说,谁帮我垒炉子,你们谁几个刨洋芋、拾柴火,烧着吃洋芋。
跟上丁香花去马莲滩,就是想吃烧洋芋。家乡的土地好,种什么庄家都有收成,小麦、大麦、青稞、豌豆,糜子、谷子、包谷,种啥啥丰收。但在我的眼里,唯有洋芋好吃。我和丁香花的弟弟一马跑向远离草滩的洋芋地刨洋芋,龙山等人就帮助丁香花垒炉子,还有几个小的不用分配,他们也知道到处捡柴火。丁香花的手很巧,她在地上挖个一尺见方的圆坑,圆坑的一面留个进柴火的炉口,然后在坑子上边,一圈一圈垒那些干透了的土块。当她把那个尖顶中空像个宝塔似的炉子垒成后,就开始点火烧烤。当那炉子被烧红后,丁香花轻巧地揭去顶上的一块土疙瘩,把那些拳头大小的洋芋,一个个丢进去,然后把炉子弄倒。我们每人手中拿个石头片,乒乒乓乓砸那土块,等到外面的土块全部砸成细末后,就把那些石片排列到已经成了土堆子的炉子上。等个把钟头,丁香花就开始检查压在土堆上的石片。当石片上的水分全部干透,空气中就飘溢出诱人的香味来。土堆刨开了,裸露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坑子皮色*脆,内瓤香甜砂酥的烧洋芋来。这时,有心计的丁香花,就从衣服口袋中,取出准备的细盐,我们就围绕在她身旁吃起来。
凉州的孩子从小就会骑毛驴,可是我胆小不敢骑。丁香花多次要教我骑毛驴,都被我拒绝了,她还是不死心。那一天,毛驴已经吃饱喝足,咂嘴抹舌地舔食地埂上的碱花。只见丁香花一下子就骑在了驴背上,她像变戏法一样倒着骑,偏着骑,有时双腿盘到驴背上,有时平伏身或者仰躺在驴背上。她从驴背上上来下去,轻松得像个猴子,比比划划大声招呼我学着骑。她说驴乖得很,不尥人。我就是不敢骑。她把驴骑到高埂下,示意我骑到她背后抱住她。她的举动虽然引来了孩子们“丫头子和娃子,城隍庙里挨铡子”的喊叫,但是我总算学会了骑毛驴。
就在我上学的那年夏天,本家三哥哥邱铜山小学毕业并且考上了完小。小庄子家家都为他送点礼物,表示庆贺。有的送笔记本,有的送钢笔毛笔,最多的是送一副画。我刚刚为三哥哥送了礼物,丁香花拿着两张图画到我家来了。她是从三四里外商店买下跑着到我家的,脸上红扑扑的,额头上渗出了汗珠。她把卷着的画打开摊在炕上让我看。一张是少先队员为毛主席系红领巾,一张是穿漂亮衣服的两个学生,男的肩上扛着铁锹,女的腋下夹着书本,昂首向前,看起来美极了。丁香花问我:“该把哪一张送给三哥哥?”我说:“两张都送给。”她不愿意。我说:“离过年还远着哩,不愿意送为什么要买两张呢?”丁香花一改平时的干脆利落,而是吞吞吐吐起来。半会了他用手指着有两个少先队员的画说:“我想把这张送给你。”我当时觉得她是拿我取乐子哩,就生气地说:“给我,给我干什么,我还没有念书哩……”丁香花看着我生气的样子,反而笑了:“生什么气呀,迟早还不是要人家给你送啊。”她又说:“你看这个男学生就像你”。“像我,根本不像!”我好像被人嘲弄了似的,脸上一阵发烧,下意识摸了摸留着“高药片”的头,更加生气:“胡说,我有人家高吗,我留着‘分头’哩吗,我有人家穿的阔吗?”丁香花说:“怎么不像,一念书不就像了吗,我就说你像,你像…”而后她指着那个女学生问我:“你看她像我吗?”“像你?”我大笑起来,我像抓到挖苦她的把柄了:“你有人家好看,你穿的灰不拉几的是裙子吗,再说你爹爹还不让你念书呢……”突然,她把画儿向炕里边扔去,拔腿就往外跑了,哭着声说“我什么都不好,什么都不如人家,谁说我爹爹不叫我念书……”丁香花哭着头也不回跑了,我望着她那细细瘦瘦的背影,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,心中想,这下子惹恼丁香花了,放牛、扫烟炭谁给我帮忙呢。可巧丁香花遇上了我母亲,母亲问清原因后,说:“谁说丁香花没有画儿上的丫头好看,叫我说比她心疼多了。”丁香花说:“我嫌他说我爹爹不叫我上学……”说毕又哭起来了。
丁香花终究没有上成学,她哭闹了几场,是她妈妈把她说服了。一是说庄子上的丫头子没有一个上学的,你去了人家会笑话,另是弟弟一上学,家里的羊没有人放了,小妹妹没有人领了……报名那天,我和她的弟弟等好几个人,说笑着朝学校走去,已经上到火车路基上了,她还立在庄子北边,呆呆地望着我们,久久地不愿离去。在最初的几天里,我很少见到她,有时离远看见她背个背篼提个铲,孤零零吆赶着几只羊向草地去,我心中就难过。咳,丁香花如果是个娃子就好了。
学校放假了,丁香花可能忘记了不能上学的苦恼,一有空就喊叫我们去火车路旁扫烟炭。自从那年火车路从庄子北边不远处通过,从车头喷出的没有化过的焦煤碎渣,就成了我们做饭取暖的燃料。丁香花扫烟炭和干其他活儿一样在行。她弯下身一扫就是好长时间,一扫就是一大堆。笤帚在她手中好像很听话,忽而立扫,忽而侧扫,一会儿用的是笤帚尖子,一会儿用的是整个儿笤帚身子。
起初我不会扫,只是呆愣愣地看她变花样的动作。丁香花见我不扫,一面擦汗一面问:“你不扫,没见过我扫烟炭?”我就不好意思地动起来,只得扫。我把这边的扫到那边,把那边的拨拉到这边,直累的满头大汗,满脸灰尘。丁香花就带着怜惜的口吻说:“算了、算了不扫了,咱们已经够了。”我见她头发汗津津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,细细的双辫子也湿漉漉的,黑黪黪的脸颊上泛起好看的红晕。接着是筛烟炭,就是把那里边的小土疙瘩、碎石头筛除掉。然后是装筐,我们扫的真不少啊,满满装了四筐子呢。挑担子丁香花可不是我的对手,虽然她的个子高,力气却没有我大。开始是扫够后我们等大人来挑,后来就把四筐子分成八筐子,我二人每人挑两趟。丁香花从来不表功,受到两家表扬的常常倒是我。我的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,经常把好吃的东西,留给丁香花。
不觉中已经过了三四年。大跃进那年,我们少先队员,在老师和辅导员带领下,走村串户搜集铜铁了。那一天,我们来到邱家小庄子。这时的命令是把农家不用的铁东西,全部交公炼钢……我家早已搬进了新修的院子住,原来居住过的大院子,现在已经成了公共食堂的大灶,丁香花家仍旧住在那儿。当十几个人向她家走去时,我说,这家什么铁器都没有,但他们不信,一定要去。丁香花家两间茅草房房门掉着锁,一个人也没有,只有那个一尺多大没有窗扇的窗户,像个老掉牙的大口,黑洞洞张在那里。几个正在接受考验的少先队积极分子,不说三七二十一,就把两扇破旧房门抬开了。进门一看果然什么也没有。就在我们临走,要把抬掉的门扇按好时,有人看见了生着黑锈的钌铞儿和像个梭子似的铁锁。他们立即拿出小撬杠,不几下就将钌铞儿带锁子起了下来。我们要离开了,丁香花挑着两小筐烟炭回来了。她一看这阵势,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她那大大的眼睛狠狠地剜我一眼。我只得低着头跟在人们后头走了。
第二年春节过后,农村生活就困难了,公共食堂的一日三餐,顿顿是人们看着映进饭碗的太阳在吃。周一到周六,我上学校食堂,周日必须在庄子上吃饭。那天,我和母亲去食堂领饭,在食堂门口遇见了丁香花。当时的许多人都已经被饿得脸色发*,眼睛深陷,我却看见她比先前还长高了一些。十五岁的丁香花,好像已经成了个大姑娘。原本她黑黪黪的脸上,还渗出稍许的红晕。领饭还没有开始,队伍已经排了起来。丁香花毫无表情地看我一眼,悄悄把我母亲叫进她那个里外都黑兮兮的屋子。在我们领了饭回到家里,母亲从口袋中掏出几个洋芋来,给我们弟兄分。那洋芋是熟的,吃起来虽然不可口,不沙不香,软软地还散发着一丝怪怪的味道。母亲说,这是丁香花给的,是她为队上放羊时,从冻土中挖出来的。我明白了,在头一年秋季收挖洋芋时,遗留在土地中,经过寒冬变成这个样子了。
吃过早饭,我领着龙山弟弟扛着铁锨出门了。我们要去寻找被遗留的洋芋。离远,我看见丁香花赶着几只山羊,也向这块地里走来。穿着单薄的她,在寒风中嗦嗦发抖,头上的红头巾忽闪着吹起落下。我和弟弟满地跑,不知道哪里有洋芋。用铁锨翻,手虎口震疼了,地上却只有一道白印印,半天过去毫无收获。就在我们扫兴回家时,丁香花叫了一声龙山,我们就停下了脚步。弟弟跑过去了,丁香花赶走正在用蹄子刨地的山羊,用力地像刀砍石头一样挖着硬梆梆的冻地。过了好久时间,终于挖出一个冻硬的洋芋来。之后,她每见有羊刨地,就叫我们弟兄两个在那里挖。就这样,我虽然没有和丁香花说一句话,但心中还像小时候一样,继续崇拜着她!(未完、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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